山中失物(一)
【资料图】
皓月当空,萧瑟秋风拂过山林,惹得叶间一阵咆哮,侵扰那染成金色的银杏树。满地的金叶伴随呼啸声,挣扎卷入黑夜深处。其中,唯有一片金叶不甘逐流,乘风而起,轻盈随性,窥得林间一缕皎洁月华。它终究还是飘落而下,但在落地前,却让暗处一只男子的手轻轻捏住。
这并不是一只普通人的手,确切来讲,更像是一只兽爪,正躲在阴影处,撕裂前来的猎物。兽爪后面的黑影缓缓站起,昂起头颅,一双金色的眼瞳若隐若现。眼瞳端详着金叶,良久垂下手臂,转向一处,发出低沉的嗓音:
“浮浪之人何苦久留此地,莫为一己执念遗弃本心……”
这声音映衬那利爪和金瞳,好似野兽低吟。双瞳所向之处,青莲盛开,灵芝在握,衣袂飘飘,细看来,那莲花竟是头上小冠,灵芝竟是如意,原是个修术之士。月光映照之下,露出他那愈发苍白的脸,细看来,年龄不过二旬而已,身着的宽大袍衫掩饰不住消瘦的躯体。
“妖邪生,王朝衰。我本意除天下邪,何谈弃心!”
话语刚落,阵阵凉风从术士袖中袭来,一地金叶卷至空中,化作一枚枚熠熠发光的圆形方孔黄铜钱。术士伸出二指向空中比划几下,数枚黄铜钱结聚一起,化作一把双刃利剑。他一把握住剑柄,径直向双瞳的方向刺去。
双瞳侧身躲过剑锋,顺势用双指夹住剑身滑至剑柄,利剑破裂,化为一片片金色落叶随风而去。而后他一个翻身,暴露在月光之下,自身真面目一览无余。不只是他的眼和爪,他的五官,甚至说他的头都好似一只猫,体表覆盖一层橘色的兽毛。猫怪像人一样直立,身着一件青色圆领开胯衫,黑色幞头,咋看来却有官吏模样。唯有一点让术士没想到的,是他腰间斜挂的一把约三尺长的埋鞘环首刀,不像本朝样式,倒颇具晚唐遗风。若问今夕何夕?大明天启六年。
“想来这山间皓月,为你我荡涤凡尘。何不就此别过,各怀己志,各执己行?何苦再行此徒劳之事。”
猫怪人眉头紧锁,声音清亮了许多,隐约辨出青年人的感觉,似乎二者是同辈同龄之人。
术士并没有接上话茬,而是握紧手中白玉如意,待泛起微光,重重地像猫怪头上砸去。而猫怪一个眼疾手快,抬手捏住如意柄,顺势夺过,甩到一旁。术士倾向一边,略略踉跄,看着地上光泽暗淡的如意,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。这怪人,竟不怕此术器。
猫怪并没有继续进攻,刚才似乎只是自卫。“你是和我斗的第五位术士。本来念在旧情,不想当你是最后一个……”
术士并未在意他的言语,快步拾起地上的如意。方才抓住如意的那一刻,他注意到猫怪那目光,令其不寒而栗,心生惧怕。未待他直立身躯,一束寒光划过,是一柄七八尺的长枪,他急忙闪开,再度召集落叶聚合成黄铜剑,格挡下长枪刺击。这猫怪的长枪从何而来,术士不得而知,只是用剑刃的他在面对这种长兵器时,无所适从。
猫怪一改方才的镇定,迈开双腿,进攻之势不减,长枪连连突刺,处于下风的术士只得以剑自卫,节节后退,难以招架。就这么打了半刻钟后,猫怪集中一点,一个上挑,划破他的左袖,刺伤手臂,术士眉头一皱,手颤抖了一下正欲向前砍去,却见长枪收回改势,长棍斜劈而来,击中术士单肩,讲他击倒于地。修士忍痛急忙起身,却见枪尖对准自己咽喉,自知受屈不敢妄动。
未等他开口,猫怪丢弃长枪,徐徐拔出腰间环首刀。见状,术士眼疾手快以如意打其手腕,随即以剑刺去。可惜猫怪手稳,那一打只能微微颤抖,打乱不了阵脚,这一下反而激怒了他,电光火石间长刀拔出挡下刺击,随后身躯前倾再一横砍,割破术士衣襟。惨淡光芒下,术士的伤痕泛起暗红。
术士疼得轻叫一声,还没低头看伤,猫怪就再斜劈,劈断术士刚要格挡的黄铜剑,砍到胸前,顷刻间,术士胸前素衫被殷红的血浸染,他因失血头昏不已,手中如意与断剑滑落,断剑化作落叶散去,而他则捂着胸口,轻轻喘息着。猫怪低头看着他,以手拭去刃上鲜血,把刀收回鞘内。
“苍天不公……让我……落入你手……”
术士发出悲鸣,预想到了自己悲惨的结局。猫怪没有杀他的意思,摇摇头对他说:
“白公,事到如今,你还是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。你本羁旅之人,救济苍生为己任,不愿沾染凡尘俗物,却因所见我为妖物,便将我赶尽杀绝。于理我未行恶事,于情我救助于你,此等种种还不及一个虚名吗?”
术士长叹一声,双眼泛红,“我此生为了信念,抛弃了太多情感,本以为可以秉承道心济天下。可好多事,非情不可啊。我自知做错太多,把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杀心,借以义之名伐戮异类,无法回头。回想起来,李演你也是义士,若死于你刀下,我也无怨。就当我死有余辜罢!”
猫怪睁大双目,怒斥道:“你这宵小,也值得我用这旧朝佩刀斩杀?此刀历经数百年,不杀心怀大义之人,可你又算得了什么?你若真自认有罪,那便多行义事,修身养性才是!”说罢,他顿了顿,双膝前屈,语气平和起来,“这伤要不了你的命,好生静养,过不了几日便可痊愈。我知道,你心里遗憾的,不过是未伤到我,却让自己弄得这般不堪,不是吗?”
说罢,猫怪把刀抽出,递到术士那尚在颤抖的右手里。“心有不甘,便砍我一刀。这样,我们两不相欠。”
术士吞咽一口,握紧刀把,颤抖着竖起。内心挣扎之后,他还是放下手中的刀,一言不发。猫怪明白了他的意思,拿回那把刀,挺直身躯,收进刀鞘。
“再会,浮浪生。”猫怪长舒一口气,提着那刀鞘,转身离去,隐入密林深处不见踪影。
次日天方明,山脚下,溪水旁。
一位少年以青石为枕,侧卧酣睡着,身旁有两个葛布包裹和一个木匣,木匣还算精致,表面印满四合云纹,刷以清漆,与一旁的少年还有包裹格格不入。少年穿的,不过粗布麻衣,简单染色而已。天亮不久,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猛然睁眼醒来,坐起环视四周,似乎在找什么人。没看到人,他站起来紧张得大喊:
“兄长,你在哪儿?”
没多久,一旁就传来回复:“黄七,我在这里。”
这声音,低沉粗哑中带一缕柔和,顺着声音望去,是一位二三十岁站立的男子,穿着一身靛蓝色暗纹纱道袍,头戴长翅唐巾,脚上朱红方头鞋,面色红润,皮肤光滑,一看就没做过多少粗活。男子浓眉大眼,脸上的八字胡初成型,个头较高,好一副士大夫气派。他手里正拿着一本翻开的书籍,挽着宽大的袖子,一步一顿走向少年。
“吓死我了兄长,清晨到日出一直没动静,还以为你被什么东西给掳走了。”少年拍着胸口,知是虚惊一场,喘了大口气。
少年名叫黄七,自小送进黄家并改姓,实质上是位家仆。因为名义上是收养外姓儿女,所以与黄家同辈子嗣称兄道弟。而男人则是黄家第六位子女,从小便称“六郎”,至于真名,除了父母和自己之外,知晓的很少。黄七曾是六郎的书童,如今是他的贴身仆从。
“不必担心,黄七,我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,不需要时刻看着了。”黄六郎合上书本,坐在一旁的大岩石上。
黄七翻着包裹,“那可不行,咱们离家前,爹可是好好叮嘱我的,说兄长的安危,我可全责。这去趟青州府,路上让兄长受了伤,要是再掉块皮肉啥的,我可没胆回去见咱爹。”
二人此行前往青州府,夜里途径此地,因无人家,便在此落脚歇息。
黄七翻出来一张巾子,跑到溪水边蹲下清洗着。“对了兄长,昨晚睡得可好?”
“凑合。只是……做了场梦,梦到了已故的妻儿,夜里泣涕涟涟,辗转难眠,到河畔散心了会儿,不知不觉黎明便至。”说着,脸上不觉露出哀伤。
黄七听闻,沉默些许,“小的不该问这事,还望兄长莫怨。”
“无妨,不赖你。”黄六郎看向远方,“此地距青州府只有四五百里路,我想用不了几天就能赶到。天黑之前找到一户人家借宿吧,睡在郊外多少有些危险。”
黄七应和着,讲拧好的巾子递给六郎,“先洗把脸,兄长。”
黄六郎接过巾子,擦洗着脸上的灰尘,完毕后,交还给黄七。黄七回到溪水边清洗干净,自己则是换另外一块布简单擦擦,塞回包裹里。而后,他从另一个包裹中拿出一块干粮,用力掰成两块,仔细看罢,将大的那块递交给六郎,看着他先吃。这是自小学到的规矩,自己再怎样称呼,终究主仆有别,事有先后主次亦是基本道理。
“只有这些了?”六郎接过来,还没下口。
黄七面露难色:“兄长,咱们吃的真不多了,虽说还有,但省着些总不为过。这一路的集镇稀少,有盘缠也买不到什么物什,得尽快赶路,先到青州府为妙。”
黄七吞咽着口水,满怀期待地看着他。
“不碍事。”六郎咬了一口,嚼着,转头看向他。“你也吃吧,看你饿坏了。”
黄七狼吞虎咽吃着,还险些噎到自己。看他那样子,黄六郎只是冲他笑,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,尽管味道并不好,但至少可以解饿。对于行路来讲,能吃饱就行。
在黄六郎的儿时记忆中,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嗣。小时候家里贫寒,儿女又多,即便夭折了几个,粮食还是经常不够吃,好在家严教子有方,又囤积粮财,黄家才慢慢变得小富小裕。黄七在他刚念书的时候就来到家中,他父亲据说是个脚夫,因伤风早逝,而他的母亲无力抚养他,于是请求黄父收养。黄父一开始是拒绝的,自己的孩子都勉强温饱,又怎样抚养一位外姓人?
他还粗略记得那个画面,他的母亲求自己生父收留的那一幕。他母亲站在院中面对正房,几乎是要跪下,嘴里抽泣说着,家里男人没了,孩子养不起,就当我卖给你家当奴仆了,你让他当牛做马都行,只要让他不饿死就好,等他长大了,想拿他怎样都行……
想想自己父亲终究还是心不够硬,还是接纳下来,也算是有一个小家仆了。黄六郎从回忆里猛然醒来,看黄七几乎吃完了自己那块干粮,心里顿时一阵怜悯。只是,他觉得自己假仁义,若是真心疼这个可怜人,就不必私下里还与他保持主仆礼节了。
“我好了,兄长。”黄七用手擦擦嘴角。
说到底,黄七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啊。黄六郎翻开包裹,再掏出一块干粮递给他。黄七见状连连摆手拒绝:“兄长,我不要了。”
“昨天你吃的少,今天给你补上。”黄六郎温和地说道,像在哄自己的大儿子一般。
“真不用了,兄长留着自己吃吧……”虽然黄七嘴上这样说,但那种渴望的眼神是掩饰不了的。
六郎见他不肯接过,便拉过他的右手,把干粮放进他的手心。“别顾虑太多,吃吧,别饿坏身子。”
犹豫踌躇片刻,黄七终于还是低头啃了起来,慢慢的,他眼眶红了,泪水盈满眼角。
“除了兄长……从没人这般关心我……”
黄六郎顿感身上一阵恶寒。自己究竟是真的在关心他,作为自己的兄弟、自己的伙伴,还是仅仅是养护一个工具,以更好的利用他呢?黄七受到的指使和责骂太多,关爱太少,以至于有人让他多吃点都让他感动不已。黄六郎苦笑一声。这世上不同人的苦难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,最多只是一句口头的理解。
“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,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。”黄六郎挺身站起,走向溪水旁。溪水一直流淌,或是奔向江河,或是拍打在岸,或是渗入黄泉,都仿佛是命中注定。忽然,一件沉入河床的透明物什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他脱下鞋,卷起衣摆,一脚踏进水里,伸手捞出那个物件。那是一块水晶圆环,作用类似带钩,把丝绦系在腰间时用来连结的饰品。这圆环表面覆盖淤泥绿藻,六郎弯下腰仔细濯洗了下,又拿出来仔细品鉴。这东西不仅所用透亮无色水晶,而且打磨精细,非常贵重,一般士大夫阶层都用不起,竟会出现在荒无人烟的地方,多少让他感到吃惊。
“兄长,什么东西掉水里了?”
兴许是黄七草草吃完了,看到站在溪水端详什么东西的六郎,匆匆奔来,打断正在思索的黄六郎。
“呃?没事,从这里捞到了一样东西,正好带在身上,去当铺看看价。”
黄七看了看那仿若冰晶的圆环,一时也很震撼,但很快就冷静下来。“可是这附近,哪有什么当铺,连村庄都看不见。”
“这正是我想知道的。或许它的主子是个大人物,中间定是发生过什么才流落至此。”黄六郎捏紧圆环,踏出溪水,坐在岩石上脱下长袜,拧干水分。到了这时,他才感受到双脚刺骨的寒冷久久不能消散。
黄七跟过来,正欲擦他的脚,却被黄六郎拒绝,一把抓过布。
“不用,我自己来。”
黄六郎的脚腕上有伤,一条很长的口子,本来好的差不多,但被溪水浸泡,疼痛复发且愈演愈烈。他咬着牙,缓缓擦拭着伤口两侧,一阵阵钻心疼痛,让他几乎想嚎出来。
“都怪我没看好,明知你脚上有伤,却还是……”
未待他说完,黄六郎就打断他的话,“伤口在我身上,我心中有分寸。我若真想去,你也拦不住我。”
“还,还分寸呢,兄长额头都快憋出汗了,应该很疼吧。”黄七畏畏缩缩地回复。
黄六郎并不在意他的话,待擦拭完脚上的水,收起布后,叫住了在一旁收拾包裹的黄七。
“黄七啊,这里没别人,我问你件事,你可要实话实说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跟我这些年,是真心想对我好,还是以一个奴仆的身份伺候我?”
黄七停下手,愣住片刻。“兄长,为何问这种事?只要,我还在认真照顾你不就好嘛。”
“不必说别的,回答我就好。”
“这……恕我不能应答。”
“却是为何?”
“因为……黄七心中也没有答案。如果非要说,那或许是黄七认清了自己此生是奴仆命,活着已是万幸吧。”
唉。黄六郎长叹一声。只是想到了儿时过往,便心血来潮问了一个没有意义且无从改变的问题,而这个问题,甚至得不到确切的答案。
“接着赶路吧,趁着太阳明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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